第一现场：从降级到中超，延边是如何做到的？

精卫衔微木，将以填沧海。刑天舞干戚，猛志固常在。同物既无虑，化去不复悔。徒设在昔心，良辰讵可待。——陶渊明《读山海经·其十》

没多少人知道，莱斯特城如何在一年时间内由保级球队变成争冠之师。同样，也没多少人知道，延边队如何在一年之内由本该从中甲降级的队伍，变成了一支中超球队。

延吉，吉林省延边朝鲜族自治州首府，延边富德队主场所在城市。明代这里叫“叶吉”，女真语“山羊”之意。由于此地长期烟雾笼罩，故又名“烟集岗”，后谐音为延吉。民国初年，由于此地属于延吉边务公署管辖，延吉及周边地区被称作“延边”。

(图)从帽儿山上远眺延吉。布尔哈通河和海兰河形成河谷盆地，此地烟雾缭绕，曾称“烟集岗”

从北京去延边州首府延吉，动车需要9个小时时间。刚刚抵达的时候，可以看到延吉西站的大屏幕上，播放着他们的城市宣传片。布尔哈通河潺潺的流水、帽儿山边茂密的森林，都向外来的客人展示着这里的自然之美。而后镜头一转，宣传片中出现了延吉市人民体育场的景象，延边富德队的小伙子在场上攻城拔寨，而看台上一片火红，球迷大声为自己的子弟兵加油。显然，延边队已经成为了延吉的城市名片之一，和布尔哈通河、帽儿山一样。

【中国的“毕尔巴鄂竞技”】

其实，与其说延边队是延边的名片，不如说足球是延边的名片。它的前身吉林省足球队，在1955年就已成立。1965年，延边足球名宿朴万福带队以升班马的身份，夺得了全国甲级联赛的冠军，这是延边足球历史上第一次拿到顶级联赛的冠军。1979年，延边的青年队更是以3-0击败了墨西哥，实力让整个中国足坛为之赞叹。

由于延边出众的足球基础，1993年，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中国12个足球改革试点之一。1997年，崔殷泽率领的延边敖东队，在甲A赛场上刮起了强劲的“延边风暴”。延边队流畅的配合、顽强拼搏的比赛气质，让全国球迷眼前一亮。延边敖东也在那一年获得了甲A第四名的好成绩。

(图)崔殷泽被称为延边足球教父

就是在这一年，延边队带动了当地大量青少年参与足球运动。由于延边敖东的成绩好，给孩子们起到了榜样作用，家长们也非常支持自己的孩子去踢足球。那个年代没有电脑和智能手机，孩子们的娱乐就是抱着皮球到操场上踢。而当年很多小学只有土质场地，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们的足球热情。

参与到足球运动当中的孩子，几乎有一半都希望向职业足球的方向发展。这使得延边的自我供血能力能够一直维持，总人口只有200多万人的延边州，却源源不断地产出本土球员。西班牙的毕尔巴鄂竞技队只使用巴斯克球员，而延边队里，延边本地球员一直占大多数。这也让许多中国球迷称延边为“中国的毕尔巴鄂竞技”。

在大连，东北路小学在青训工作上堪称全国翘楚。而在延吉，也有他们自己的“东北路小学”。不过，延边在校园足球方面并不呈现一家独大的局面。公园小学、延大师范分院附小、建工小学，以及延吉十中等在足球方面都很不错。其中又以公园小学比较知名，池文一、姜洪权、朴世豪等现役的延边队员都是这里的毕业生。

(图)池文一、姜洪权和朴世豪出席母校公园小学“校长杯”开幕式

由于在场上拼杀的都是子弟兵，延边球迷对延边队的支持也是不遗余力的。从头发花白的老人，到才上小学的孩童，每个比赛日，都能看到他们身着火红的队服，来到延吉市人民体育场。而场上的球员，与这些球迷们都有着各种关系。或许是亲戚，或许是朋友，或许是校友，或许是朋友的朋友……延吉市一共40万人，到场的球迷至少2万。而在这2万人里，几乎七分之一的人，都从各种渠道与场上队员有着种种联系。所以，延边球迷看延边队的比赛，就像看自家人踢球一样，很有归属感。

【“没有技术和拼劲，我们就什么都没有”】

除去留在延边的球员，转会去外省的球员，也有许多踢出名堂的。朴成、金敬道都入选过国家队，他们的共同特点，就是脚下控球娴熟，跑动积极，技术扎实。这也是一直以来大家对延边球员的印象。

在2015年的中甲联赛里，延边主场对阵北京理工打进的一粒进球，堪称延边足球风格的最好体现。当时延边队从后场开始持球，经过34脚传递，几乎把球传进了北理工的球门。从球员小的时候开始，他们就很享受这样的踢法，教练也一直对小球员灌输这样的思想：如果你觉得前锋速度快，就往前开大脚，这不是足球。

(图)延边的中学生在土质场地踢球

延边球员身材普遍比较矮小。算上外援，延边队的平均身高只有不到179cm，门将池文一的身高也只有183cm，在门将当中并不算高。但是，延边球员的灵巧和技术功底，让他们在职业联赛里能够有立足之地。池文一上赛季也是中甲联赛的最佳门将。

由于身体条件不占优势，延边足球必须走技术化的道路。久而久之，他们自己也爱上了这样的踢球方式。此外，延边队在场上作风顽强凶猛，一些球员在小学的时候，就会把铲球当成一项需要掌握的技术动作去专门练习。用延边球迷的话说：“我们身高、对抗都不足，如果再没有技术配合、没有拼劲，那我们就什么都没有了。”

(图)延吉金达莱广场，傍晚带着足球回家的少年

4月23日，延边对阵河南建业的比赛，延边队由于缺少了斯蒂夫和尼古拉两名外援，阵容完整性受到影响；经验丰富的河南建业在前场展开逼抢，导致延边队无法有效控球传递，失误逐渐多了起来，被迫在一段时间打起了长传，最终主场1-2输给了河南建业。

作为中超新军，主场输球倒没有让延边球迷非常郁闷，大家还是给顽强拼搏的球员们报以掌声。但在散场后，延边球迷依旧讨论着球队的表现，在一家离体育场不远处的饭店里，四位延边球迷坐在一起边吃饭边议论着：

“丢掉平时的打法，只能起高球，这球当然是要输的。”

“看技术统计，咱们射门才3次，没有创造出多少真正的机会嘛……”

“河南建业也不弱……”

“我们的外援都去哪里了？”(注：斯蒂夫因伤缺阵，尼古拉伤病初愈还需恢复。对河南建业的比赛，只有金承大、河太均和尹比加兰三位韩国外援上场)

(图)延边球迷认为，没有踢出自己固有的风格，是输给河南建业的原因

但是，延边球员的拼搏精神无可指摘。在两球落后的情况下，延边队大举进攻，没有放弃比赛，让建业的防线一度压力很大。但从比赛的过程上看，延边没有踢出自己固有的风格，确实是输球的重要原因。

赛季开局阶段，延边客场战平申花、主场拿下国安，让所有中超球队对这支升班马都不敢大意。但随着各支球队对延边队的重视和研究，他们想在中超生存下去困难重重。据转会市场网站统计，延边全队的身价是478万欧元，而江苏苏宁和广州恒大的全队身价，都在6400万欧元之上。个人能力和投入差距巨大，则必须用自身的特点来弥补。虽然开局不错，但延边绝不能掉以轻心。

【朴泰夏：奇迹制造者】

事实上，能够再次站在顶级联赛的赛场上，延边足球需要感谢的不仅是自己的好运气。

历史总是充满了各种巧合。2014赛季，延边队正是在客场1-4输给了广东日之泉，提前三轮降入乙级。而随后广东日之泉转卖给陕西五洲，却没能通过足协的准入，日之泉的退出，反倒让延边队递补留在了中甲。

但是，幸存在中甲的延边，却在新赛季爆发出了惊人的能量。他们一路势如破竹，重新杀回了中国的顶级联赛。很多人都对延边靠什么完成这样的奇迹，感到十分好奇。究其原因，韩国籍教练朴泰夏是此中的关键。

(图)朴泰夏是缔造奇迹的人

朴泰夏曾经是韩国国脚，场上司职边前卫，与郝海东、范志毅等中国的老国脚在场上有过交锋。朴泰夏在球员和教练时代都曾在浦项制铁效力，在韩国国内拥有较高的声望。

2014赛季，延边引进的外援能力甚至还不如国内球员，这让球队无论从场面上还是心理上，都背负了极大的负担。中甲联赛不同以往，如今是不进则退。俱乐部看到几乎降级的后果后，决定在2015赛季增加一些投入。事后看，延边最划算的投入，就是请来了朴泰夏担任球队主帅。

正是因为朴泰夏的到来，河太均这种级别的外援才能加盟延足。虽然河太均已经是韩国的边缘国脚，但他毕竟也曾在亚冠赛场上大杀四方，让他委身于中国第二级别联赛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朴泰夏的声望，让延边得到了在中甲赛场上的顶级外援。冲上中超后，又是因为朴泰夏，尹比加兰和金承大这样的韩国国脚级球员相继来投。

大难不死，必有后福。与其把这句话用在延边队身上，不如说是险些降级，激发了队员的危机意识。球员们逐步端正了自己的态度，既然获得了留在中甲的机会，就一定不能挥霍这个机会。

朴泰夏自己也说过，来到中国执教是非常冒险的。但好在延边队以朝鲜族球员为主，和主教练没有语言上的隔阂；朴泰夏又是一名擅长沟通的教练，他和每个队员都有谈话，了解每个球员的性格习惯，甚至家庭情况。

(图)朴泰夏是一名擅长与球员沟通的教练

在训练场上，朴泰夏是说一不二的领袖，但即使管理严格，他也不会让球员感到压力。对结婚生子、已有家庭的球员，他不会采取“圈养”的训练方法，力图让队员在生活上感到宽松。而朴泰夏核心的要求，就是场下要顺畅沟通，场上要全力以赴。

全队吃饭的时候，朴泰夏要求不准低头玩手机，吃完饭也不能马上各走各的，队员和队员之间要聊天交流，尤其注重老队员和年轻队员之间的沟通。在比赛场上，互相传球时必须注意呼喊。其实这些都是很基本的内容，但却是延边队在一段时间忽视的东西。这都是为了提升团队凝聚力而做的努力。有的时候，球队保持一条心，比技术战术还要重要。

延边人的收入不高，但生活成本并不算低。正因如此，许多人会在自己孩子还小的时候前往韩国打工。这样，一些孩子就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，在学校里，踢球的队友就像他们的兄弟，而带他们的教练，还要承担一部分父亲的角色。加上朝鲜族尊重尊长的文化，一般来说都会听从教练的部署。不过，朝鲜族球员也都非常有个性。要彻底管理好他们，最重要的就是让他们心服。许多球迷认为，朴泰夏能够让延边队成为如此团结、具有战斗力的一个集体，主要是他能让球员服气。

(图)延边大学师范分院附属小学的学生中午放学后踢球。由于许多延边人前往韩国打工，一些延边孩子由自己的爷爷奶奶带大，教练要扮演一部分父亲角色

【爱踢球，更爱赢球】

延边足球因为普及程度高、长期以来有着自己固定的风格，使得他们在地区性的赛事中优势明显。曾经的吉林省队，实际上就是延边队。而在打一些省内比赛的时候，来自长春市、吉林市的队伍面对延边，赛前喊的口号甚至不是“加油”、“必胜”，而是“向延边队学习”。即使有些延边人最终没有踢职业足球，在业余足球界，他们也是非常突出的球员。

朴志浩，朝鲜族延边人，懂球帝足球队的教练兼队员。他凭借自己扎实的技术和对足球的理解，成为了球队的核心球员，也负责球队日常的训练和比赛中的指挥工作。大家都称他为“朴指导”。

(GIF)朴志浩，懂球帝足球队教练，延边人

朴志浩虽然带领的只是一支草根球队，但要求依旧严格：“我们的球员总有一个习惯，当赛前教练讲话的时候，总有一些人还在整理装备；而赛后总结讲话时，又有一些人低头正忙着把装备脱下来。对于汉族教练来说，可能这无所谓，不是什么大事。但在我这里，我就会强调先听我讲。”

在一次友谊比赛当中，球队有队员受伤，没有向朴志浩打招呼，就自己走下场地，并招呼一位替补队员上场替代他。在场上的朴志浩察觉后，没有让自行上场的这位球员踢一分钟。他要求该球员下场，因为他上场前没有得到教练的许可。

用朴志浩的话说：“在公司，我只是一名员工，但在球队里，我是球员兼教练。队员必须对教练有所尊重。”

延边人对足球的认真程度，源自他们的好胜。每一场比赛，延边人不仅仅是在享受足球的快乐，更是为了获胜。即使在友谊比赛中也是如此。2014年，一支主要由延边朝鲜族组成、名叫“游击队”的草根球队，在第一届“懂球帝杯”五人制比赛中打进了决赛，对手是强大的北霸王队。由于在小组赛输给过对手，自知实力不如对方，游击队改变了策略，全员回防到本方半场，拼命封堵对方的射门，并通过反击率先得分。北霸王队费尽力气才把比分扳平并最终获胜。

虽然最终还是输掉了决赛，但游击队的表现和其他草根球队完全不一样。其他的草根球队，都是把足球作为爱好，重在参与；而游击队一门心思为了冠军。他们每场比赛前，早早来到场地进行适应，并且和其他球队不同，他们有一名专职的主教练来安排技战术，比赛是更是在场边大声呼喊、鼓舞士气，非常有激情，当对方摆脱防守，即将得分时，他们不惜犯规，付出红牌的代价。这在其他草根球队的比赛中是不多见的。

【“他们应该来延边看看”】

每当我们谈论民族问题的时候，必须慎之又慎。尤其讨论中国足球的时候，一般都会尽量回避掉这个话题。但是，由于许多中国人一直以来的反韩情绪，延边作为朝鲜族自治州，也顺带成为一些人攻击的对象。对此，延边的球迷感到失望，但也保持了克制。在他们看来，这样的情况，是许多人对延边、对延边足球的不了解造成的：“他们应该来延边走一走、看一看。”

在延边州，汉族和朝鲜族的比例大概是6:4，朝鲜族其实并不处于多数。而且大多数的朝鲜族人，也能熟练地使用汉语沟通。即使是老太太，习惯性地用朝鲜语向你说话，发现你听不懂，也会立即切换到汉语，绝不存在民族之间的沟通问题。而当地的汉人，也很喜欢朝鲜族的饮食以及延边的生活。

在每一场延边的比赛中，来到现场的有朝鲜族球迷，也有汉族球迷，为同一支球队而呐喊。而延边州曾被连续评为“全国民族团结进步模范集体”。在这里，几乎不存在民族之间的矛盾。在赛场中，延边球迷也几乎不会辱骂客队队员和球迷，每当远征来此的客队球迷发出助威声时，延边球迷不会对他们报以嘘声，只会用更大的声音为自己的球队加油。

(图)热情的延边球迷

如果不是因为足球，全国各地的人大多不会有机会来到这个地方。就像延边球迷所说的，对延边有疑问、有误解的人，完全可以以足球的名义，到延边来看一看。

无论赛季结束后，延边队到底能够拿到什么样的名次，这一年多的经历，相信会在很长时间镌刻在中国球迷的记忆当中。而以后，当我们再提起延边足球这一年，相信还是会使用“奇迹”这个词。延边足球看上去是一个奇迹，因为他们完成了从地狱到天堂的转变；但延边足球其实也不是一个奇迹，因为机会只会留给有准备的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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